最近認識一個詩友,他叫李定新,湖南安化人氏。如果不是命運安排,我們絕對不會認識,即使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幾乎天天要從我的辦公室外路過,我們說不定還在不同的場合多次打過照面呢,但那情景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到,兩個善于緘默微笑的人,除了彼此微笑,禮節(jié)性地問好之外,還能有什么驚天之舉呢?他是毛澤東文學院第11期中青年作家班的學員。我的工作與這個班本來沒有什么關系,卻被安排與他們一起外出采風。那是一個什么日子呢?如果不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我肯定不會記得這么清楚。說起來那也是一個尋常日子,但就因為瑞典文學院在前一天晚上向全世界宣布莫言獲獎了,這個日子就顯得有些鶴立雞群了。一個晚上過去了,全世界都還在鼓掌。莫言一夜威震天下。我們就是在這個日子相識的。
那天我跟隨他們作家班的學員去韶山采風,他就坐在我左手邊的座位上。值得補充的是,我上車遲到,而車上僅僅剩下那一個空位。其實我們一路上也沒有說什么話。留著小平頭的他,身材魁梧,頗有分量。乍看一眼,就覺得他是那種不可忽略的人。可是后來才得知,都快畢業(yè)了,他們班的很多同學都還不認識他。落座時,我們大概是寒暄過幾句的,言辭落完,便欲言又止地正襟危坐起來。他在一旁漫不經(jīng)心地翻閱著一張《瀟湘晨報》,報紙上全是莫言的照片和他獲獎的報道,我瞥了幾眼,終于忍不住從他手中拿過來看了一番。拿莫言說事,我們似乎也含含糊糊地談論過詩歌,但印象并不深刻。還聊了一些什么呢?記憶實在是荒蕪得快。我一直認為,看起來沉默少語的人其實并非別人所說的性格內向,實則是沒有遇到可以說話的人。所謂酒逢知己千杯醉,話不投機半句多。長期的緘默,使得他們大都沉得住氣,有一副好脾氣,甚至還有那么一點好性情。就這樣,兩個沉得住氣的男人,在從長沙到韶山再從韶山到長沙那不算短的路途上,就用幾句不痛不癢的話給打發(fā)了。現(xiàn)在想起來,那不免有些奢侈,有些浪費。畢竟他一畢業(yè),見面已是不易。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得感謝莫言,是他獲獎的事情讓我記住了與一個詩友相遇的日子。
韶山歸來之后,他做他的學生,我上我的班。我開始關注他的詩,也與他陸陸續(xù)續(xù)地有了一些對話。最先看到的是他寫給他父親的三首詩,《父親的咳嗽》、《父親的煙斗》、《清明節(jié)里的父親》。我讀到這樣的句子:“如一枚鋒利的刀片/切碎母親的夢/黑夜也如頜下的須點點褪去/父親半倚床沿,以手捂胸部的姿勢/咳出帶血的黎明//貧瘠的歲月,父親靠煙/驅趕早出晚歸的疲勞/陣陣急促的咳嗽,咳走一個個/不再饑餓的黃昏。”“墓前孤立的石碑/恍惚一扇清冷緊閉的門。”“父親的墳/是歲月匆匆畫下的一個句號/草草完結的/是父親清貧和苦澀的一生。”我以為這些詩,是真正的詩,是地道的中國新詩。流露其間的是飽滿的情感和打動人心的力量,而這必須建立在深刻地認知生命和準確地把握生命經(jīng)驗的基礎上,否則不可能寫得那么深刻。由此可見,李定新是下過一番苦功的。他的素描功夫很見功力,僅那么刷刷幾筆,就將他咳嗽著的父親這一形象很好地刻畫了出來。“咳嗽”這個詞語在他的詩里反復出現(xiàn),可以說是同一意象的反復運用,它讓我們感覺到了生活的艱辛,生命的堅強與脆弱。在他的詩歌里,幾乎看不見任何技術性的問題。我不得不想,他是不是早已把修辭呀象征呀等問題解決好了才不顯痕跡,還是他在寫作的時候壓根兒就沒有想到過什么狗屁技巧?就像那個被認為中國作家繼莫言之后最有可能得諾獎的曹乃謙先生,在一個專訪里就誠懇地道出,他從來不知道他的寫作是屬于鄉(xiāng)土派還是現(xiàn)代派,他只是在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寫生活中的人與事罷了。我明白,要做到化技巧于無形,的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那甚至不是時間所能解決的。但是,他的這三首小詩,確實打動了我。析其成色,一點也不比那些權威詩歌刊物上的作品差。
此后,我有機會讀到他更多的作品,那多是關于安化關于親情的詩篇。讀他的詩,我忽然想起了我在安化境內見到的那條藍顏色的河流。說它是藍色的,其實是因為它的清澈見底。自從見了這條河流之后,它就一直在我的腦海里流淌著,揮之不去。那實在是一條美得有些過分的河流。那天進入安化的時候,它就那樣驚喜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說那一路的風景是如在畫中,絕對不正確,畫是沒有那么漂亮的。沒有人可以畫出那條河流的顏色。沒有人可以畫出一條河流來。它從雪峰山的一邊拐過來,經(jīng)過我的眼前,又徐徐地拐向了另外一邊。它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它波瀾不驚的平靜,是它映照著夾岸山巒與村落的美景。偶爾在轉彎時,還可見幾只船靜靜的泊在水面上,有一種很古老的詩意。可謂風月無邊。這條河流叫資水,是湖南的母親河之一。
李定新正是這條河流喂養(yǎng)大的漢子,他必然遺傳了這條河流的某些氣質。他創(chuàng)作的那些詩,樂沖系列也好,安化系列也好,梅山文化系列也好,其實都是在書寫這條藍顏色的河流,故而,他的詩篇不可避免地漫溢著這條河流的繽紛色彩。我們或許還不能說他是在為一條河流立碑立傳,但是我們從他的詩篇里可以深刻地感受到一顆拳拳赤子之心。他對安化這塊土地,無疑愛得深沉。他是安化的兒子,同時也是安化的歌者。他的筆底,是安化的山水,安化的文化,安化的村莊,安化的人民。單就詩歌文本來分析,他的詩歌更接近鄉(xiāng)土詩歌的氣質,但我實在無心做這流派那流派的辨別工作。作為讀者,我更喜歡他的那些寫村莊和親人的詩,那些寫安化風土人情和梅山文化的,其成色較之要稍遜一籌。我們是否從中可以武斷地得出這樣的結論:李定新更適合寫他的樂沖,寫他的村莊,寫他的親人呢?且先看看他的幾首詩吧:“村口的母親/把自己插在秧田” “九月的田野節(jié)日般輝煌/農(nóng)人將自己彎成一把把/汗水擦亮的鐮刀,收割喜悅一樣/收割著一段段飽滿的時光//母親舍不得休息,躬身在稻茬間/拾掇起一支支漏棄的稻穗/說是一支稻穗,就能喂飽/一節(jié)饑餓的憂傷” “村莊的屋檐下/斂養(yǎng)著一個民族最古老的力量”(見《回望村莊》)“大哥的童年/是用手術刀雕刻出來的/是流汁支撐他/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皮膚的大移民/是最后一次手術/讓大哥嘗到了米飯的味道//大哥讀了三年書/就讓后面四張嗷嗷待哺的小嘴/拱出了校門”(見《大哥》)“青黃不接的日子/三哥的青春像支玉米棒/煨在兩位兄長婚事的灰燼里”“如今,老屋如一枝秋后的秸桿/搖晃在樂沖滿目殘黃的山坡/三哥宛若一截風雨澆滅的碳尾/獨守在老屋清冷的火塘//逢年過節(jié)/侄輩們小心地用溫暖烘干/其濃濃的煙霧沖出老屋/嗆得整個樂沖/淚水噙滿了眼眶”(見《三哥》)這些現(xiàn)實主義的詩作,把個村莊把個生活把個生命表現(xiàn)得那樣滄桑透徹,直把人看得出眼淚。由于鑄入了作者自己的生命體驗和生活經(jīng)驗,這些詩歌是貼著大地的,貼著心靈的,充滿了張力。這是一種切入現(xiàn)實的寫作,是一種有力量的寫作,也是一種有意義的寫作。李定新把筆頭觸及鄉(xiāng)土,似乎找著了一條河流的源頭,“河賦山川,楚辭山梁。”(見《舞動的村居》),顯示出了他作為詩人的稟賦和才華。
李定新曾說,他的詩與他本人一樣,傳統(tǒng),老實,本分。而讀其人其詩,我感覺到的都是真誠,文如其人,人如其文,倒是在他身上得到了很好的印證。我知道他所指的傳統(tǒng)和老實,是指語言的落伍,缺少一點現(xiàn)代氣息。但我更愿意把這種傳統(tǒng)理解為一種根深蒂固的情結。話及此處,我就不得不做一點糾正:傳統(tǒng)并不是一件壞事。我們的新詩走到現(xiàn)在之所以呈現(xiàn)出諸多弊端,處于一種無所適從的狀態(tài),恰恰是因它遠離了傳統(tǒng),丟失了傳統(tǒng)。沒有傳統(tǒng)作為血肉的支撐,所以變得面目全非:中不中,洋不洋。有希望的中國新詩,必然缺少不了“傳統(tǒng)”的滋養(yǎng)。雖然語言是詩歌中極為重要的不可不提的東西,但我以為我們對一首詩歌做出判斷,最主要還是要看它語言這層外衣包裹之下的血肉之軀。倘若說李定新給我的這些詩篇是他自認為很傳統(tǒng)的詩篇,那么我要告訴他,你就把這種傳統(tǒng)寫得更徹底些吧!寫詩需要走一些極端,否則多為平庸遮蔽。事實上,他的詩是最純粹的詩。它們所體現(xiàn)出來的藝術感染力和表現(xiàn)力,已經(jīng)達到了一定的水準。我們從中可以獲得審美愉悅,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獲。他也講過,他的所有詩篇實際上都是圍繞著樂沖在寫。我很贊同他的這個想法。有人說打井原理很適合用到藝術創(chuàng)作上,我也很認同。福克納終其一生就是在寫郵票大的一個地方,莫言也多是寫高密東北鄉(xiāng)這個小角落。這是小說家的范例。就當前詩歌而言,路也的江心洲系列,林雪的赫圖阿拉系列,徐俊國的鵝塘村系列,都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假如李定新能夠把眼界放得更寬一些,在現(xiàn)有的基礎上,對詩歌藝術進行更深入地探索,對自己過去的寫作進行反觀,假以時日,他的鄉(xiāng)土詩將有所建樹,也不是沒有可能。
對于李定新及其作品,我是先識其人,再讀其詩,因此我有機會讀到更多詩外的東西,對他的堅持也多了一份由衷的尊重。
說完了其人其詩,那條藍顏色的資水再次浮現(xiàn)于我的眼前。那一天我們在安化那間煙霧繚繞的房間里談話時,資水就在幾十米開外,“像玻璃一樣緩緩流淌”。我們聽不見河水流動的聲音,卻能感受得到它天籟般的琴弦之音。所謂靜水流深,非一日之功所能成。
李定新的詩,和資水一樣,也是藍顏色的,波光瀲滟,耐人尋味。
作者簡介:向迅,男,土家族,湖北建始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少數(shù)民族文學委員會委員。現(xiàn)供職于某省作協(xié)文學院,從事編輯工作。業(yè)余從事文學評論工作。在《文藝報》、《文藝新觀察》、《邊疆文學·文藝評論》、《寫作》、《閱讀與寫作》等報刊發(fā)表過評論作品。曾獲冰心文學獎、全國孫犁散文獎、全國魯藜詩歌獎、首屆萬松浦·《佛山文藝》文學新人獎。
作者:向迅(土家族)
編輯: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