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標題:遙遠的河流
一條河流的距離,取決于一個人的感覺,無關乎發源地,無關乎注入處,無關乎長度。而一個人對河流的感覺,就真的很奇妙。奇妙得沒有理由,奇妙得離奇古怪,奇妙得莫名其妙。
譬如資江,雖然近在咫尺,常常在我的視線目光里觸手可及,但我仍然覺得很遙遠。它不是我曾經認識和熟悉的資江。
我覺得它遙遠,首先它沒有了吊腳樓。
吊腳樓太美麗了。
鳳凰有吊腳樓,就有了沈從文的文字,就有了黃永玉的畫幅,就有了沱江的獨特風韻,就有了“中國最美小城” 的美譽。
東坪就沒有了吊腳樓。
東坪原先是有吊腳樓的,我在安化二中讀書的時候都還有。沿河街就林立著吊腳樓。沿河街窄窄的,窄到僅能通過馬幫。沿河街給人的印象是慢條斯理的。從鎮東橋右拐,有一個小小的面館,幾張方桌皆烏黑發亮。面用土缽盛,浮著紅紅的辣椒,熱熱騰騰的饞死人。面館里光線不怎么明亮,但很溫暖。再拐過去,就有小小的商鋪。貨都不多,無非是洋火洋堿干魚小蝦一類日用雜物。進來買貨的人很少,賣貨的也無所謂,多數是女的,不是納鞋底做女紅,就是用盤箕團米或其它東西,手上總不見閑著。年紀再大一點的就干脆端個銅煙壺吹,或半瞇著眼瞅江上的船帆。再就有絞棕索子的,織篾纖繩的,大概是船上用的。絞棕索子的地上有一個鐵鉤,固定索子的一頭,然后用手工邊裝棕邊絞,機械極其簡陋。絞索子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大漢,常常赤著膊,胸口系一圍裙。因為常常出汗,一身就油汪汪的很明亮。織篾纖繩的好象也差不多。當纖繩越織越長的時候,織繩的師傅就常常虎著臉喊我們走開,“莫擋路,小臭崽子。”沿河街還有宿火鋪。從口語發音的角度讀為歇火鋪。就是旅館。宿是借宿,火是打火做飯。應該有一類女子,極嫵媚又極嗲的,沈從文小說和散文里常常見到的。江上的水手和排漢就常常極慷慨地將褡褳里的銅板送到她們手上,演繹這千里江流上最底層人物悲歡離合。解放后,這一類女子沒有了。但她們曾經的生命故事卻依然在這條江面上極悲戚傷感地飄浮。有鐵匠鋪,爐火紅紅的,當伙計的扯著風箱,打鐵的師傅一只手用鐵鉗鉗著鐵塊,另一只手用大錘用力捶打,火花四濺,熱氣襲人。沿河街臨河的山崖,總有窄窄的石級通向河邊。石級濕漉漉的,石縫里長滿了青苔。浣衣的女子挽個裝衣的竹籃,款款地從石級上下來。上行下溯的漁船上就常常有山歌子飛出船艙,浪浪地撩擾浣衣的姑娘。擔水的漢子從石級上下來,就常常和浣衣的女子們打鬧,一般的情景漢子總是很狼狽地潰逃,一身被水澆得透濕但很快樂。不知何故,在漢子潰逃的時候,浣衣的女子總是羞紅了臉,低著頭咯咯咯地笑著。放假的時候,我總喜歡去沿河街瞎逛,看那些東一根西一根長一根短一根粗一根細一根戳在河崖上的柱子,吊腳樓懸在半空里。江水就匍匐在我的腳下。后來我到鳳凰,看沱江的吊腳樓,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又覺得沒有我記憶里的吊腳樓好。我記憶里的吊腳樓,更原生態,更野性,更粗獷。在吊腳樓看纖夫,那驚心動魄的勞動場景,就刀一樣深刻在我的心底。纖夫們在山崖上峭壁旁荊榛里爬過去的號子,在河灘上激流里淤泥中拼命前行的歌聲,鼓點一樣激烈犀利,讓心扉承受一種萬般艱難的生命吶喊。纖夫們的身子跟纖繩幾乎平行成一條直線,手也變成了腳,臉幾乎貼到地上,篾繩勒進肌肉,那是人類與自然抗爭的一種極原始的壯美。后來聽尹相杰于文華演唱“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雖然感受到愛情的美麗纏綿,卻覺得過于纖軟柔弱,與我記憶里的蠻與野的纖夫形象相離太遠。在纖夫的身上我看到的是我們這個民族忍辱負重不屈不撓奮然前行的身姿。在以后的長長日子里,它給我以精神的力量。
沿河街的旁邊,有柳溪。楊柳依依,柳條輕飏,如果資江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那么柳溪就是小巧依人的閨秀。柳溪好美,那是一個少女的美。波光粼粼,淸流濺濺,一澗潺潺,一帶柔柔,盡顯一個少女的婀娜。鎮東橋就橫臥在柳溪上,很滄桑也很古樸。我喜歡到鎮東橋上走,那習習的河風象沐浴時香皂拭擦潤滑你的肌膚。溯溪上去不遠處的月形山下,石崖旁有一個綠綠的深潭——鍋底溏。那是我們最喜歡玩耍的地方。將白白的小小的身軀放進一泓柔柔的碧波里,那是一種最愜意的釋放。我們稱之為打浮湫。天熱的時候,打浮湫的人很多,鍋底溏有點類似現在三亞的海灘。去打浮湫,一般家庭都是反對的,因為存在危險。我們就常常偷偷摸摸去,象一個地下工作者一樣。也常常有被發現的時候,一般都有點慘,一頓楠竹丫炒肉是免不了的。我家里打我的時候不多,但被勊一頓是少不了的。因為常常打浮湫,我的游泳技能還算可以。有一年枯水季節橫渡資江,我竟然也參加了,我游到了江中的一個大沙洲上,成績應該是很不錯的。除了打浮湫,就是捉魚蝦。那時的魚蝦真多,捕捉的方式也極其原始簡陋。如果徒手的時候,我們就常常用石頭砸石頭的方法捕魚。用一塊石頭砸你認為有可能藏匿魚蝦的石頭,翻開來,就常常有魚被震暈震死,于是就用一根狗尾巴草的長莖將魚串起來,然后或咬在口上,或吊在褲帶上,又開始下一輪的捕捉。那時根本不用擔心囗渴,沒有什么河里的水不能生吃。淸清的,甜甜的,醇醇的,好純凈。可現在不同了,在柘溪庫區那些長年從事網箱養魚的漁民,他們常年生活在江面上,可他們從來不飲江中水了,都從附近的高山上用皮管將水接到船上。每每看到這一幕,好讓我的心疼。資江不再是一個美麗的女子,肌膚不再豐腴潤滑充滿彈性,而布滿縐紋和斑點了。而且,不知什么時候起,鍋底溏沒有了,鍋底溏前面清淸亮亮的河灘也消失了。柳溪變成了一個不敢令人恭維的女人。
于是,我就常常很蠢地問自己,一個人的童年可以逝去,一個人的少年可以逝去,一個人的靑春可以逝去,但一條河流呢?一座高山呢?它們的美麗不應該逝去啊。是我們的貪婪,是我們的盲目,更是我們的愚蠢,造成了逝去。我們今天咽下的是我們自己釀造的苦澀。
啊,我的河流,我夢里的河流,什么時候,我能象兒時一樣,掬一捧亮亮的淸泉麗麗地放進一個游子的詩句?
作者:陳明和
編輯: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