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藥場
沿一條幽長而寂靜的峽谷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峽谷的盡頭,然后一轉,就到了藥場村。
往村口一站,遠遠就見一灣杉皮小屋,黃昏的屋頂飄著裊裊的炊煙,宛如母親的深情的眼神。
這是湘中第一高峰——九龍池谷底的藥場村,十來戶人家,依山傍水,純木結構,高低錯落,桐油刷壁,杉皮蓋頂,青苔滿布。
山野慢慢沉入暮色里,不知不覺,人就看得呆了,一頭小花豬乖乖地跟著一條小黃狗顛顛跑到村口來迎接。
跟著小豬小狗就進了一棟孤獨而低矮的小木屋。
高山日出,平地關雞。剛喘口氣,再出門仰望峰頂狹窄的天空仍是霞光滿天時,山谷里便黑盡了,而娥眉的月亮早掛上了鋸齒形險峻的西山,混沌的群山閃爍著碎銀般的光輝。
“呀,呀呀,呀呀呀……”“唧唧,唧唧,唧……”“咝兒,咝兒,咝……”漆黑深谷里漸漸響起山野精靈的鼓噪鳴叫,霎時,滿山野嶺,溪澗溝壑便填滿了聲音。
繼而崖底的巖蛙,漫山遍野昏睡的紡織娘及時奏響了幽雅的小夜曲。
在幽雅的小夜曲里,我們坐在月光下的禾場里小木桌旁倉促地吃過晚飯,滿地的月色就燦爛如銀了。
峽谷里清冽的月色是那么寂靜而清明,但又并非是那種一色的清冽,而是層次分明,濃淡有致,遠處的群山是一幅朦朧的山水畫,幾條簡樸的曲線勾勒出大山的輪廓,往下就是稍加點染的素描,而寫意的山崖上那些隨意懸掛的杉皮木屋儼然傳說中梅山獵人的居所!
這是一處僅十來戶人家的袖珍村落,這樣的村落仿佛是被神明一不小心拋落在這偏僻的蠻荒,孤零零如遠古的梅山瑤寨,緊緊依偎在直插云天的大山下一面緩緩的陽坡上,仿佛亙古的存在。
村落傍水而居,蜿蜒小溪從遠古嘩嘩而來,匯入村口下的深潭,潭水清澈見底,魚、蝦、蟹于淺水奇石間悠然自得地游來游去。
忽然記起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我靜靜地聽著遠古的哲人純理性的辯論,因記起自己平時與友人的話題無非“功利”二字,頓感自己的渺小與羞愧——莊子時代真是一個逍遙好玩的時代!我眼睜睜看著莊子與惠子吵完,莊子忽然得意地回頭對我詭譎一笑,然后悠然遠隱!很久很久,我才試探著俯身月下明鏡般的水潭,無由地笑了,但又忽然驚覺,莊子與我這一笑隔著悠悠千古!
人還未從恍惚中醒來,我竟看見陶淵明穿越歷史的塵埃棄官歸來,那烏篷的小小木船溯溪而至,陶公手持酒杯,向天而歌,只聽微風里念念有聲:“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回到那低矮的杉皮小屋,夜已經深了,一挨床便昏沉沉睡去,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夢中的山谷里穿行——歸去來兮!
夢境里,我看見鶴發童顏的陶公飄然而逝。
我忽然聽到夢中的自己發出了“嗬嗬”的笑聲,我忽然看見自己在深潭淺水間慢慢變形,身上緩緩爬上了綠苔,滿頭白發瞬間飄落!(1138字)
作者:陳可愛
編輯:劉強